在基层工作的时候,他有一个强烈的感受。其实工人当中,很多人非常有能力,有很多不错的想法。但只要领导一句话,说一件事怎么做,事情就算定下来了。那些不错的想法,到底只能是想法而已。时间一长,所有的工人,有好想法也不说了,因为知道说也没有用。再往后,他们连好想法也没有了。
从被领导者的角度看那些领导者,年轻的张瑞敏觉得,他们的很多想法和做法着实荒唐。等到他自己到了领导者的位置,就会从被领导者的角度考虑问题。他知道自己不比别人高明多少,只不过刚好在那个位置上。
他觉得与其一个人苦思冥想,不如发动大家一起想。这是一个朴素的念头。在其位并不意味着要事事指示,让下属照做,而是要创造机会,让每个人发挥自己的作用。
转折时代
海尔从一个很小的公司成长起来,相比别的公司,最大的优势是执行力。认准了一件事情,一定会执行下去。张瑞敏刚开始接触德鲁克的学说,《卓有成效的管理者》中的一句话,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。那句话是:“管理好的工厂,总是单调乏味,没有任何激动人心的事件发生。”
到现在,许多中国工厂还是习惯用运动的方式推进业务,都是大干快上30天、提前多少天完成任务之类。其实,突变型事件不断发生,也就意味着制度流程不断被打破。“一个企业每天都在应付意外管理,这个企业就是混乱不堪的。”
依靠强大的执行力,还有对管理规范化的不懈追求,海尔生产出品质过硬的产品。在此基础上,逐步建立品牌,并且飘洋过海,进入国际市场。
然而,时代在变化,互联网尤其移动互联网,使得用户的需求变得个性化、碎片化。过去,公司只要预测市场上该有怎样的产品,就可以开发这样的产品。现在,用户在互联网上随意挑选,他们有各种各样的需求,并且难以统一。信息不对称消失了,用户成为主导,他们变得挑剔起来。
从1984年开始创业,张瑞敏有心让每个人的创造力全面施展,但客观上不具备这种可能性。有人竟然在车间大小便,车间窗户的玻璃都是破的。中国人先得学习美国或日本的管理理论与方法,在实践中固化,固化之后再提升,才有可能后来居上。砸冰箱,砸的是观念意识,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。企业惯性太重,必须以非常手段才能改变。
如果说“9·11事件”是国际政治的转折点,2008年金融危机就是经济运行方式的转折点。不断传来巨头公司死亡的消息,企业的外部环境越来越动荡。权威式领导、线性管理、金字塔型结构、臃肿的中层,这些旧范式的代名词,还能适应新时代吗?有的公司认为依旧适用,因此一如既往地执行;有的公司认为不适应了,努力寻求改变。没有人可以轻易下结论,只有时间可以证明一切。
显然,海尔是后一类公司。张瑞敏在思考变革之道,也在不断和全世界的智慧头脑交流。从去年到今年,他和牛津大学教授丹娜 左哈(Danah Zohar)有过两次长谈。左哈是“量子管理学”的提出者,有《量子自我》、《谁怕薛定谔的猫》、《心灵智商》、《心灵资本》等著作。
左哈读大学的时候,学的是中国古典哲学,对东方文化颇为了解。她早年去过泰国、尼泊尔,后来成了佛教徒。因此与一般外国教授相比,她和张瑞敏更有可能在一个维度上讨论问题。
左哈试图用“量子”这一科学概念,向西方人解释东方文化里,那些看起来“玄之又玄”的东西。如果直接向美国人阐释《道德经》,估计没有几个人认真听,也没有几个人听得明白。左哈用的容器不一样,内容还是那些内容。
博大精深的《道德经》,适合描述百川奔流、自我驱动的状态。这是典型的东方式思维:通过观照万物,洞悉客观规律。西方学者将老子的思想与组织管理问题结合,进行引申阐述,也是一种创新。
有三本中国经典著作对张瑞敏影响甚深:《论语》、《道德经》、《孙子兵法》。《论语》有助于团队建设,《孙子兵法》涉及市场上的战术问题。只有老子的思想,符合海尔现时的状况,帮助企业树立适应外界变化的企业文化。海尔的董事局大楼,外形是波浪形,寓意外界永远混沌无序,但海尔人希望从无序到有序。
张瑞敏告诉左哈,海尔正在做的事情,是变成一个创业平台,上面有很多创业团队,他们都是自组织,不是他组织。企业变成创业平台,很多东西失去控制,有的创业项目可能会死掉。而最难的事情,就是把权力让渡给基层员工,包括决策权、用人权、分配权。
每一天,从全国各地来海尔参观学习的人很多。大家看过之后,都觉得方法挺好,只是风险太大了。一旦组织结构发生大变动,可能对短期业绩造成影响,企业经不起折腾。没有决策权,企业领导说话不算数;没有用人权,无法决定员工升迁去留;没有分配权,不能决定员工薪酬,员工更不会听领导的了。
所以,敢于这样做的领导者,首先要有远见,认准方向,坚持下去,即使碰到困难,也能系统性看问题。其次,还得有心胸,“三权”给员工,不是赋予员工权力,而是将权力还给他们。
破除线性思维
张瑞敏第一次与左哈见面,海尔还没有收购GE的家电业务(GEA)。而今,GEA已经成为海尔全球的一部分。这是真正的老牌工业企业,管理体系完善,一切是线性的。每个人按部就班,薪酬由上级决定,而不是由市场决定。
人单合一,让员工的利益和用户的利益直接相连,这样的做法,GEA的员工可能闻所未闻。张瑞敏和GEA的高管们交流,该如何突破原来的边界,去掉中间管理层。他们的第一反应是突破之后,按照什么做?现在那么多规章、制度、流程,以后以什么为参照?
他们不知道,以后没有什么参照了,他们得自主决策。如同一个失去自由多年的人,突然给他自由,反而不适应。严丝合缝运转的公司机器中工作多年的螺丝钉,一旦解放出来,也会无所适从。因此,哈佛商学院的约翰 科特教授才会认为,如果海尔的“人单合一”模式能够改造GEA,是非常有价值的一件事情。
美国的国际化大公司,某种程度上也很僵化,弥漫官僚主义。自上而下的控制越强烈,想通过自组织方式运转越难。这是张瑞敏感兴趣的一个问题。文艺复兴之后,西方社会普遍提倡人性解放,以个人主义为核心。但在大企业,这一点恰恰不明显。甚至可以说,根本没有什么个人主义,员工完全变成了执行者,没有真正表达意见的空间。与不少西方大型跨国公司的CEO接触过之后,张瑞敏觉得他们更像是一个个小王国里的“国王”。
左哈认为,西方社会中,个人和领袖之间的这种关系,最终是线性思维造成的。非黑即白,你不是领导就是下属。其实,在一个系统里,各种因素相互影响,互相有作用。就像海尔做的,得让员工拥有权力,而不是全部集中在商业领袖手中。
华尔街是短视的。美国的上市公司,很多有业绩承诺。业绩层层分解,只有每个部门完成利润指标,高管手里的期权才能变现。因此,高管们不敢变革,担心万一营收目标达不到,期权不能变现。
有时候,一种先进思维能否被接受,与文化有很大关系。美国人戴明发明了全面质量管理,不被美国企业重视,反倒在日本企业中推行了。二战之后,日本振兴就是靠戴明的全面质量管理理论,原因在于日本文化强调团队和执行力,适合实施全面质量管理。
变革头几年,海尔的营收数字,也出现过较大波动。两个上市公司,承受着广大股东的质疑。张瑞敏反问,股东到底要的是企业的长远发展,还是要当下好看的营收数字。如果要当下好看的营收数字,公司可以给出。但这个数字,“相当于在跑步机上跑步,里程表显示跑了一百公里,停下来还是在原地”。通过变革,一个个家电产品变成一个个交互界面,用户参与其中,变成生态系统,发展就会很快。
市场还是不认可。有人说,我们没有用你们的新办法,不一样做的可以吗?你们也未见得做的多好啊?改变是试错的过程,舆论压力非常大,能不能顶住压力,至为关键。
到2016年10月,A股上市公司青岛海尔发布三季报,前三季度营业收入为843亿元,同比增长18.80%;归属母公司的净利润为38亿元,同比增长6.5%;扣除归母净利润为35亿元,同比增长12.6%;第三季度单季营业收入,更是同比增长了50.1%。
所有家电上市公司中,青岛海尔的收入和利润增长都是比较大的。现在,又有很多人说海尔的转型之路是正确的。真是回首向来萧瑟处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
自由是永恒追求
硅谷是全世界最有创新活力的地方。那里的创业公司小的时候,都非常机动灵活。等它们变成大公司,照样是高度管控型组织。微软、苹果、Facebook这样的公司,都以颠覆者面目出现,等到发展壮大,很快变成硅谷“全民公敌”。让大型组织不再是高度管控型组织,很长时间以来,都是个无解的问题。
大企业要求每一级的人员,完全服从上级。能不能反过来,让每一级的人员服从他们的用户?举个例子,对家电配送服务,以前会进行消费者回访,询问对配送服务的意见,然后调整改进。现在只要告诉消费者“按约送达,超时免单”,货物在承诺时间之后送达不收费,就不用再管理配送人员了,他们自然会管理自己。
自组织的社会化也在推进。过去,海尔自己投资平台上的创客,现在风险资本看好某一项目,也可以投资入股。用人也不拘一格,可以用硅谷的人,也可以用北京的人,不一定要加入,在外部同样可以合作。
资本和人才的社会化,让自组织不断自我优化。海尔与平台创业者之间的关系变了,不再是管理与被管理的关系,海尔只是股东之一,有的项目占大股,有的项目占小股。同时为创业者提供一个平台,财务这样的工作,可以在平台上运行。
搞了三十多年企业管理,张瑞敏说:“每个人都希望得到别人的尊重,因此,我的任务就是创造一个环境,让大家充分发挥出来。现在的创业团队,都不是上面指定谁和谁组合在一起,而是有项目,谁愿意一起干,就自己组合在一起,谁愿意整合外面的力量,就整合外面的力量,没有任何束缚。”
他的姿态永远谦虚。因为《易经》各卦,不是越高越好。“乾卦做得太过,太刚则折;坤卦做得太过,太柔则废。只有一个卦,做过了没有关系,第十五卦——谦卦。‘谦谦君子’,谦虚再谦虚没有问题,其他不能做过头。”
左哈问张瑞敏是否是佛教徒,他只是回答,自己看过很多佛教书籍。也许,万类霜天竞自由,更接近他心中的理想状态。他在晚年推动的这场企业变革,本质上还是在追求自由。